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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雀宫深

作者:夜如织 | 分类:古言 | 字数:5.4万

第8章 往事

书名:铜雀宫深 作者:夜如织 字数:2936 更新时间:2025-05-19 09:45:58

宜音一行回到寿康宫,晚心见先前派去太医院传话的那名小内监侍立在殿外廊下,左顾右盼的,时不时向殿内张望,似乎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便叫他进来问话:“太妃那边可安排太医过去了?娘娘的意思,请务必全力医治,需等到乌兹的和亲公主进宫。”

宜音素日待下宽厚,晚心也与这些宫人们都相熟,所以他们并不十分畏惧。

小内监见晚心问,回话间便不觉诉起苦来:“姑姑不知道,我过去传话的时候连太医院的门都未进得去,直直在外面等了两个时辰,还是后来一名路过的宫人告诉我,说圣人有令,宸王殿下遇刺重伤,太医院上下都被遣去为宸王殿下治伤去了,我这才回来了,正想着怎么回娘娘呢。”

此言一出,晚心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心突突胡乱跳了几下,她怔愣片刻,旋即慌张地回过头看向内殿。有那么一瞬,她心存侥幸,想着宜音或许什么都没有听见,她已经走进内殿更衣了……

可是她也就晃神的那么一瞬,就看到宜音已经从内殿出来了,她的披风还未解下,双手紧紧攥着狐狸毛的缘边,浑身抖如筛糠,脚步踉跄几乎快要绊倒,脸色惨白得厉害,迎着门口奔走出来。

晚心与那名小内监同时反应过来,紧忙上前扶住她。

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双手紧紧抓住那内监的衣袖,再也顾不上礼仪规矩,只颤声问道:“你刚说什么?谁重伤?”

小内监不明所以,双腿颤得快要跪倒在地上,只好低头回说:“回娘娘的话,是……是宸王殿下。”

“哪个宸王?”

她似是没有听懂一般,死死盯着小内监,急切地问道。

小内监快要哭出声了,一脸哀求地看向晚心。

晚心这会儿倒稍微冷静了一些,她高声喝退众人,直直跪倒在宜音脚下,哭道:“娘娘,有话您慢慢地问,别伤了身子。”

她实在怕极了。三年前宸王离京后,宜音便是这般情形,之后大病一场,好容易才捡的一条命。当年之事犹在眼前,她爬跪过来,拽住宜音的裙角,哀求:“娘娘,娘娘……”却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宜音仿佛听不见似的,只一味的抓着小内监的手臂,声音近乎凄厉:“是哪个宸王?”

晚心亦厉声催促他:“快回话!”

“是宣宗……宣宗九子,镇守西陲的宸王殿下。”

抓着小内监的手似乎瞬间脱力松开了,他瘫软在地,只顾着认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宜音却顾不上这些,她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推开跪在她面前的晚心,朝青绮门方向跑去。

她跑得很急,依稀听见后面晚心的声音:“快去请圣人过来。”

晚心总是这样,每次她想出宫去逛逛,她都会吓唬她说要告诉陛下和姑母。不过她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一旦姑母真的责问起来,也是她和陈时帮着隐瞒。

天好像亮了些,她跑得这样快,已经看到了朱红色的宫门,门口人影攒动,他们好像都在低声说着什么,但是宜音却听不清。

她又看到了那只在天上飘飘荡荡的青鸟风筝,那是阿娘让人放的,风筝还是她亲手扎的呢,宜音一眼就能认出来。阿娘的病大概是好些了,所以放起风筝好让她放心的。

还有那熟悉的洞箫声,吹奏的是《花似伊》。

“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姊姊!”

宜音回头看见霖意朝她追了过来。

他是舒王家的小世子,长得白白净净虎头虎脑的很可爱,总爱跟着她玩闹,可是今日她没时间陪他玩了。

他肯定要问:“姊姊做什么去?”

她站住脚,回身对他道:“我要出宫去,听说西境那边打仗的兵马回朝了,我去问问打赢了没有。”

***

宜音沉沉地睡了过去,她最终还是没有从青绮门出去。事实上她连寿康宫都没有出去就昏倒在地了。

霖意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内殿的床榻上,嘴角的血迹还未干。霖意接过宫娥手中的干净帕子刚替她擦拭干净,下一刻一口鲜血又从唇角渗了出来。

她微微睁开眼,盯着霖意看了一会儿,轻笑着说:“霖意,你别跟着我,自己玩一会儿,我要出宫去,听说西境那边打仗的兵马回朝了,我去问问打赢了没有。”

这话她在宣宗四十八年冬月初十说过一次,霖意记得很清楚。

因为那一日是平定西境荣国之乱的天策军回京之日,圣人谕百官公卿皆去承天门跪侯相迎。

他的父亲舒王因病卧床,遂乘坐了轿撵过去,之后便被圣人下旨申饬:无国无君,不友不悌。他本就是个胆小懦弱的性子,承领了申饬之后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再生错漏一家人便朝不保夕,自此更是连门都不出了。

不过霖意那一日却过得很惬意。之前父亲就已经辍朝数月,总是在家待着,也将他禁锢在家中日日读那些诗词文章,实在烦闷得紧,趁此时机,他便甩掉跟着他的侍从进宫去了。

承恩殿的宜音姊姊生的那般好看,真的很像古画中的仕女,总是勾着唇角浅浅笑着,还会弹琴给他听,也会偶尔做糕点给他吃,虽然她弹奏的什么曲子他也听不懂,做的糕点也总是火候过大,有些发焦发苦,但他还是喜欢跟她玩。

京中除了宜音姊姊和卢二郎,再没有人愿意跟他玩。他们都说他的父亲卑贱不堪,所以他也卑贱不堪,都不被皇上所喜欢。

那些公子们的诗词酒会,跑马射猎他从来都是融不进去的。他跟着他们去喝酒,却被灌醉扔在街巷中,他跟着他们打马球,却被捉弄跌下马来。

只有卢瑾之会不问缘由地陪他满长安城瞎逛,也只有宜音姊姊会在他进宫后给他留好吃的点心和传说中累死百骑从岭南送过来的荔枝。

可是那一日他刚从承恩殿后院的墙头翻过去,便看见她急色匆匆地朝外跑去,一面跑,一面笑着对他说:“霖意,你别跟着我。”

他在那之前从未见过她那般仓促奔跑的样子,在他的记忆中,她总是浅浅笑着,手执团扇半掩面,轻移莲步徐徐行。

母亲说世家大族教养出的女儿都是那般姿态,更遑论她还是昭元皇后母族杨家的女儿。

杨家的女儿便是长安城最端庄最矜贵的存在。满京城的王孙公子,世家公卿都以能与杨家结亲为荣,莫说杨家女儿,即便是曾经杨府大姑娘身边的一名侍女,也有官吏以万金之数而聘之。

可是那日,这位最端庄最矜贵的杨家女娘,她的矜贵淑雅通通都不见了,不再像古画中的仕女,她就那么仓促而欢欣地提着绫裙向前奔跑着。她那般开心,那般灵动,霖意从没有见过那么开怀如云雀般的她,他就怔在了墙头上。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出得宫去,皇后很快就差内侍在青绮门附近截住了她,并将她带了回来。

她好像也并没有很难过,待众人退去,角门落锁的声音传来时,她满不在乎地坐在后院的一块石头上,轻轻晃动着双脚,月白色软鞋上用银丝线绣了暗纹芙蕖,在夕阳下一闪一闪的,很好看。

他问:“皇后娘娘为什么要将姊姊关在这里不让姊姊出宫去?”

“霖意,你过来些。”她招手叫他。

他顺着一棵歪脖子柳树爬下去,拍拍襕袍上的泥土,走到她跟前。

她从荷包里面拿出一块糖塞到他嘴里,随手拍拍他的脑袋,狡黠笑着,眉眼弯弯的,表情很像一只偷吃到鱼干的小狸奴,她说:“不让我出去我也能知道,晚上他就会来告诉我的。”

他问:“他是谁?”

她却不说话了,只掩嘴笑着,一直笑着。

他有一瞬间疑惑,那个人也曾见过她这边灵动的奔跑,俏皮的笑容吗?

那个,会夤夜而来告诉她西境之战是否打赢了的人。

但是他没有问,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问。

直到听见外面的礼炮声又响起来,天策军已经进城了,他该回去了。她从石头上跳下来,朝他挥手:“霖意,我新学了做栗子糕,下次给你做栗子糕吃。”

“好,姊姊记得别做的太焦了。”

他亦挥挥手,从柳树上爬上去,又翻过墙头,出宫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