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三这般说着，就等同于在糊弄，可老村长是什么样的人，这等不经脑子的稚嫩借口能糊弄得住吗？

沈睿兴致勃勃：“你糊弄住老村长了吗？”

乔三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悲愤：“老村长说，如果我动了什么歪心思，就打断我的腿。”

沈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乔三又强调了一遍：“真的。”

老村长当真是说过这句话。

那时候的老村长，三十三岁，虽然担了个村长的官衔，却没有什么特权标志，和村里人穿着一样的粗布麻衣，但是面容朗俊，飒飒英姿，剑眉星目端了个能上得了战场号令三军的英武样貌，下巴上一片青青，是刀片刮不干净的胡渣子。

他负手立在了山脚下，看着朝他飞奔而来的后生。

乔三当年不过十四岁，抱着个奶娃娃感觉无论怎么的，姿势也不得劲。他看到了万能的村长，委屈又激动，大叫着唤了一声：“村长！”

村长迎了上去，娴熟地从他手里接过了这个奶香的娃娃，抱着就哄了起来。

乔三看着自己怎么的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一下就被村长迎刃而解，倾佩之情从心底里涌现，不由地肃然而起劲，“村长厉害。”

村长：“你也厉害。辛苦了，咱们回家吧。”

心里头动了杂念的少年此刻却有点挪不动步子了，跟在了村长身后，走了两步，却又转了身，抬头去看高耸地似乎沾了云山头。

村长边哄娃娃边走道，偏还能分了一点心思放在后头的少年身上，乔三一停了步子，村长立刻地就察觉到了，问：“怎么了？”

乔三当然不敢把真实想法给说出来，只含含糊糊地解释道：“我，我在山上追那只黄皮子的时候，看到有野狼......”

村长问：“野狼？”

乔三一撒谎，心里就发慌，心里头一发慌，脑子偏还就转不起来了，“不光有野狼，还有狮子......有老虎，有大象......”

越说越稀奇了。

村长看着他：“......”

乔三也望着村长：“......”

这话说出来，其实两个人都挺尴尬的，除了无言，也做不出别的什么反应来了。

村长：“你是不是心里头有什么念头？”

乔三被人点中心思，一下大叫起来，矢口否认道：“没有，没有。”

村长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你若是动了什么歪心思，我就打断你的腿。”

村长在小渔村里的威严那是一顶一的，他说了打断乔三的腿，就绝不会只打断一条腿。

许是少年都是这般模样，原本因为自己的过错有些畏缩，可若是被人给骂了，偏还就生出了一股子不服气的劲儿。

乔三干脆地停了脚步，不肯走了。

他不走了，村长自然也停下，抱着娃娃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兀自哄着，不先发一言。

乔三：“村长，为什么我们不能出去。”

村长：“我们身上带着病，出去了便是祸害。”

乔三：“我们身上为什么会带着这个被当作了祸害的病？”

村长这才抬眼看他：“生老病死都是上天注定，你与其问我，不如高声厉喝，去问问老天去。”

乔三自然不会问老天，这个答案没法子有答案，他便换了个问题又问：“好，村长，这病我不问。”

村长：“你问的本就是个错处，与其来问我们为何染上了这等祸害的病症，还不如想想为何我们染上病症，却还能向老天侥借三十五年，来为自己活上一遭。”

乔三一愣。

村长缓了声音，慢慢道：“怀着感恩，知足的心思，人才能活着单纯。”

乔三执拗劲儿上来了：“我不感恩，我不知足，我偏要出去！”

少年人的火气，是一点就爆的炸药桶，不管不顾，只向哭泄心里的委屈。

他发了疯一般地叫嚷：“凭什么我们要带着这病活下去，凭什么我们就不能走出去，如若苍天不仁，偏把我们当作了刍狗，我为什么偏要窝在这个破村子里头等死，而不是去祸害其他的刍狗！人不都是一样的吗？”

村长干事利索，抬手就一个巴掌上去了。

“你自己听听，这还是人说的话吗？”

乔三好歹也是村里头年轻一辈的翘楚，却对这个扇巴掌的力道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直让这力道冲着自己的脸砸来，一声脆响之后，连身子都立不住，直直地往一边摔去。

半边身子落了泥，这才清醒了一点，回想了自己刚刚说的话，心里也是惊慌，也是羞愧，张了张口，只说了个：“我......我......”便再也说不下去。

村长不愧是村长，直接地就看到了这闹剧的源头，问道：“你去山上看到了什么？”

乔三呐呐：“我看到了，城。”

“什么城？”

“外城，”乔三道，“是外面人造出来的城。”

村长：“你看到了。”

乔三激动道：“是，我看到了。我想去，我想去外头，我想去城里面看看。”

村长死死地看着他。

乔三根本就不敢碰上村长的目光。

他们这样的人，活着便是从上天偷来的恩赐，哪里还能奢求太多呢？

乔三偃旗息鼓，准备向村长道歉，垂了脑袋蔫了吧唧地回归自己原本安定的生活，路过村长身边时候，却被叫停了脚。

村长：“站住。”

乔三停了脚步：“是。”

村长牢牢地看了他一眼，这眼里的情绪复杂，让乔三背脊上都渗出了冷汗。

他隐隐约约，总感觉脖子上好像被套上了一根绳索，有一种濒临窒息的紧迫感。

少年毕竟是少年，见识少，如今的杨柳拂月回想起来，也明白了这眼神的名号。

杀气。

当时的老村长，看着少年乔三的眼神，是动了杀念的。

不过当时的乔三并不晓得，只觉得这眼神压迫至极，直让他喘不过气来。不过踹不过气倒也罢了，他在心惊胆战地想着，自己得从村长这处得到什么样的处分和训斥。

过了良久，村长身上这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这才缓了缓，他慢慢地好像从心口里吐出了一口气出来。

村长叹着，只说了两个字：“去吧。”

乔三一时没反应过来，抬了头，傻傻地问道：“去哪儿？”

村长：“你不是想看看外头的天地吗？你不是想去这座山下头的那座城里头吗？你去吧，我不拦着你。”

乔三先是一喜：“真的？”

村长：“真的。”

乔三惊喜之后却又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的就忽然让步了呢？“村长，我......”

村长：“但你出去了，就不要想着再回来了。”

乔三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其中深意，自己这是被驱逐了吗？但少年到底是少年，心里头没有多少城府，只觉得一切都是可以商榷的。

乔三道：“村长，我错了，我不该惹您生气。您别赶了我走。”

村长：“这是你自己选的路，自己走罢。”

......

沈睿听得正是入迷，乔三却一下子住了嘴，他眼神虚虚，飘着望向了堂中央的城隍像，不发一言。

她老老实实地等了等，却见乔三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不由地乍舌惊讶：“这便完了？”

乔三点头，极度坦然：“完了。”

“不是，这怎么就完了呢？村长让你走你就走了？”

乔三低了头，慢慢道：“是，我就走了。一方面是当时年少气盛，不肯退步，另一方面......我确实是想出去看一看外头的世界。”

沈睿皱眉：“村长当时怎么会放了你出去？”

许佑德接口道：“这是很好猜想的，一方面是乔三已经乱了心念，若是不放他出去，极大可能会成为执念的魔障，总有一天也是会逃出去的；另一方面，也算是为了全村人着想吧，乔三看到了外头的世界，必定是会与村人去说，倘若村人也生了这等心思，那村长可就不好办了。”

乔三：“你说得这些有理，可能是村长当时想着的，也可能是他当时没有想的。不过人死百事了，再猜的多了，也没什么用。”

小渔村里的人，天生带着一股自然的豁达知足。

沈睿好奇得很：“村长当真放你出去了？”

乔三：“当真。”

沈睿：“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乔三：“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于是我只往那山上走了几步，就又回了身，想看看村长是不是真的放我走。”

沈睿问：“村长怎么样了？”

乔三：“村长挺直着背脊，却是直接跪下了。”

沈睿惊道：“村长跪下？他为什么会跪下？”

乔三：“村长向着北边，双膝着地的跪下。他问我为什么还不走，我却问他这是在干什么。”

......

乔三看着村长跪下，直直地愣了，下意识地就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便一门心思地打算挽回。

村长却喝住了他：“想出去，就不准走回头路。”

乔三的脚步又停了，“村长，您在干什么？”

村长：“我在求天恕罪，老天恩德，赏了我族一条性命，我却背叛了恩德，依着自己的恻隐之心，放你出去寻了自由。”

乔三还想说些什么，村长却立刻地就站起了身，他转过来骂道：“滚吧！”

“快滚！”

乔三被这几句骂得无名火起，转身干脆，当真一步不回头地往山上跑了去。

他这一转身，便是没了家了。

沈睿心里头柔软了三分，温声问道：“那这么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乔三：“怎么过的？我身上带着会传染的病，只能东躲西藏地过日子，见了东西就吃，看到好看的就拿。这原是村里的常态，可到了外面好像就不一样了。”

外边自然不是小渔村，可乔三单枪匹马闯入了花花世界，这些东西，没有人能教他。

沈睿：“所以你被当成了......贼？”

若是这般成就了杨柳拂月的名声，那可太对不起孩子的稚子心肠了。

乔三：“一日为贼，终生是贼，等我明白过来这样做是不对的时候，我早已被人打上了贼的标签，怎么都洗刷不掉了。”

他顿了顿，轻声道：“我想，我虽然误入了贼途，可也不能当真地昧了良心，不然哪里对得起村里人的教导，对得起放我出村的老村长？于是我就去偷那些贪腐胥吏的钱库，把这些银钱散之于民。”

沈睿真心实意：“你也是苦。”

乔三：“是呀，我也是苦，在外头活着越苦，我便越是想回到村里。可是老村长在世时候，我怎么的都不敢再回去，硬生生地等了两年，我才又回到了村子。”

沈睿：“一回到村子，就当上了城隍爷？”

乔三：“那我能怎么办？正大光明走到村人眼前吗？被老村长盖了章飞升封神的乔三又回来了，你让村里人怎么去想他？”

大概，是会生出质疑之心吧。